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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妈妈教我做生意,我却毁了太阳系 | 科幻小说
她驻足在那儿好一会儿,盯着电磁脉冲暴力攻击后归于平滑的墙面涂层,其后即刻启动的相对缓和的例行杀毒业已完成。每当遇到这种情形,她都纳闷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当然她没有杀害她妈妈,自称在木星轨道的妈妈好端端地活着。即便之前渗入智能涂层的她妈妈大脑模式的偏复制体,此时此刻无疑正在康斯坦丝比拟卡的虚拟空间里,边坐着享受咖啡边与人工智能代理人聊天;起码它的一个复制体在这么做。但是墙上的那个复制体已经消失了——她希望;而且它是个拥有智能和自我意识的个体,一个和她自身一般真实的人。复制体通常只求短暂存在,但如果将其转移到某些硬件里——比如机器人或是克隆体的空白大脑,它便有可能长期存在,兴许会四处游走,过完有趣的一生。另一方面,一旦所有的复制体和偏体任由其存在,并赋予其独立,那很快它们就会在整个太阳系泛滥。上千年里这样的事情曾反复发生。聚居站、行星、有时甚至整个星系会转变为高密度信息体,加速抛离其他文明世界,因为其内部越来越多的思维个体以人类大脑百万倍的速度进行思考。迄今,它们总是在五年左右的时间内自我耗尽,这就是所谓的速燃。预防手段,实际就是删除复制体,普遍被认为是个好主意。康斯坦丝知道有关伦理是由比她聪慧百倍的先贤们所定——而且保险起见,也确实征得了先贤们复制体的同意——但她仍不时感到揣揣不安。还是先别杞人忧天,她把“诺顿”枪放回书桌,然后走出房门,想透个气。她的公寓从阳台中间处敞开,阳台向左右两端各延伸数百米。康斯坦丝两步迈到护栏前的花木箱之间,俯身张望。在她下方,别家的阳台形成斜坡梯级而下。远远望去,阳台花架和窗台花坛浑然一体,仿佛青山的一面;而阳台本身则与高高低低的葡萄架坡面融为一体。橄榄树丛混杂在方圆几百米的柏树之间,从坡底一直蔓延到下方的圆形平原。透过环形屋顶和天空一眼望去,被环型聚居站所围绕的、四分之三盈的地球皎洁当空,在靛青色的天空里熠熠生辉。在那颗星球的密云之下的某地,在靠核聚变供暖的洞窟和冰面圆屋里,一小组一小组的人们聚在一起进行工作研究——那些勇敢的“再地球化项目”科学家们。康斯坦丝有时白日做梦想成为他们的一员,但现在她有了更刺激的目的地。
随着穿梭机开始减速,重力感渐渐浮现。康斯坦丝靠坐在座椅上,把架在额头上的头戴显示器往下覆盖住眼部。包括她在内所有乘客的默认视野,都是以追尾视角显示的前方视野。直径达一百公里的“内空间站”实在太大了,连穿梭机排出的尾气都没怎么扭曲它的成像。然而空间站本身比起其周围建筑结构,仍要相形见绌:蛛网状的巨型微波接收装置,收集从水星轨道上太阳能电站发送的能量束;还有五路“短管线”,每路的长度都以百万公里计,看上去就像横跨天穹的细微裂缝。针形飞行器在“短管线”内部来回飞驶,将进出站的乘客摆渡至比冥王星轨道还要遥远许多的位于奥尔特星云的“长管线”。这段行程事实上只是始发或终至的一段短程,然而乘客主观上会觉得比亚光速星际旅行要更漫长。随着姿态调整喷射器的点火,视野有所晃动,让康斯坦丝瞥见环绕太阳的绿金色聚居带。主喷口再次切入,一阵加速推力使得穿梭机与“内空间站”外缘的速度吻合一致。随着最后哐啷一声和一下震颤,飞船对接完毕。康斯坦丝此时仍感到处于加速状态,的确如此,恒定自转的加速度,使她能感受等于地球引力的向下离心力。她扶着座椅站起身,确认自己能保持平衡后,努力挪动双脚沿着过道向安全出口门吃力地走去。从月球旅行至此的数周时间里,她保持衣服的电感线圈和弹性抗力调节至最大,用以增加骨骼肌肉的质量积累,但此时仍倍感沉重。别的乘客看似也有相同感受。她攀上气闸舱前的台阶,在门框上晃了晃自己的比拟卡,便走出舱门来到旅客大厅。第一口呼吸连同第一眼景象让她颇感意外。来自几乎是荒郊野岭的月球古区的她,一直以为“内空间站”的里子和外表一样光鲜。她发觉自己脚下的并非光洁铮亮的机械装置。空气中散发着汗臭和庖厨气味,与人来人往沸反盈天的喧嚣声混杂在一起。几个世纪来几百万旅客掉下的屑粒沉积在缝槽角落,最终附着于地面,连微型清洁机器组成的永不停歇的劳动大军都无能为力;算不上肮脏,就是显得邋遢陈旧。旅客大厅差不多有一千米宽,长度延伸至视野之外,两头呈上行缓坡。行人和小型车辆在店铺之间来来往往,好像兽群在大草原上的乔木之间迁移。接近五分之一的静态地貌实际上是乔木:空间站循环系统的组成部分。这些乔木看上去不高,很少有超过十米;天花板上横七竖八地安着灯光带、喷淋头和通风管道,也就比最高的树再高上那么两三米。“别慌,”她妈妈的语音从耳珠里传来,“空气很充足。”康斯坦丝缓慢地深呼吸了几次。“这就好多了。”她妈妈说。“我想看看外面。”“请便。”康斯坦丝在行色匆匆或流连徘徊的人群中挤出条路,甚是缓慢,无论她朝哪个方向,总有人迎面撞上。其中许多人来自异星他乡,可是她从面容或姿态的细微差别上区分不出谁来自鲸鱼座还是半人马座,谁来自巴纳德星还是阋神星。矛盾的是,以太阳系标准看来,那些来自更远地方的人的差异更小:比如来自近来新建的、位于拉兰德21185星,天鹅座61星,以及遥遥相对的罗斯248星和罗斯128星的殖民地。服饰衣着也无助于辨识——诸如穿着、肤色、人发、兽毛、禽羽之类的肤浅潮流,就在太阳系里也随着聚居带而不同,每天都在变化。她找到了窗口。它其实不是窗口,是块十米长三米高的屏幕,显示的是以空间站中心视角看到的外景。由于是设置在旅客大厅的侧墙,造成的错觉足够骗过人脑的原始部分,看了感到安心。唯一伫足在窗前朝外看的人是一名和她差不多年龄的男子,她离开月球以来遇见的最年轻的人。他顶着一头黄毛,长发沿着背脊越收越细。康斯坦丝站在离他两三米外的地方,朝外凝视。她感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舒缓,玻璃上映出的脸庞不再那么焦虑。屏幕硬件使得下方角落里的太阳不再那么耀眼。聚居带沿着对角线穿过视野,在上方逐渐收窄。看得见三两颗内行星——白绿配对的地球和月球,以及明亮的金星——有如星火在闪耀,好似漫天金沙里的小颗宝石。“你可知道,”男孩停顿了一会,“当古人看着天空时,眼中瞧见了天界?”“知道,”康斯坦丝有点不解,“那个,我有点不确定。这两个词不是一个意思吗?”男孩摇摇头,头毛跟着左晃右摆:“算是吧。我的意思是,古人看到了他们当真以为上帝或是众神居住的地方。金星、火星、木星等等一开始都是同名神祗,人们一眼就能瞧见;之后,他们认为有一组坚实的球体绕着他们旋转,而上帝真真切切地居住于上;我是说,他们眼中能瞧见天堂。”“然后伽利略的出现把一切都搅黄了?”男孩笑了起来:“怎么说呢,也不全是。的确算是次冲击,但这之后人们抬头仰望时眼里才有太空、才有宇宙和自然。现在我们眼里瞧见的算什么?郊区!”康斯坦丝挥挥手:“聚居站,发电站,工厂……”“没错。我们自己!”听上去满是厌恶之情。“但你不觉得很壮丽吗?”“哦,好好,很壮丽。”她比了个大拇指朝后的手势:“我们可以去那边看星星。”“聚居站亮得星星都看不清。”康斯坦丝转过脸直视他:“这是,呃,邀请。”“嗷!”男孩说,“走,出发。”“我们还有正事。”康斯坦丝耳里的语音说道。康斯坦丝从衬衣口袋摸出卡片,将它滑进内衬金属网格的裤腿口袋里。“嘿!”她妈妈明白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了,马上抗议,“等一…”卡片滑进了法拉第口袋,语音中断。“隐私。”康斯坦丝说。“什么?”“穿过去的路上我再告诉你。”
他名叫安迪·拉金,来自于一个他称之为“湿带”的综合聚居站,位于这个狭长环状带里的一个类地球行星(当然目前还不是地球)上的水会呈液态。听上去似乎不太现实,但他向她保证某些工程问题反而简单多了。他来到内空间站已经有一年了。“为何呀?”他耸耸肩:“老家太无聊,这里好多像我这样的,我们被叫做走廊蝠。”原因是他们在这里像蝙蝠一样飞来窜去,他解释道。他带着她灵巧地在人群中穿行,证明所言不虚。他的志向是搭“长管线”去外面看看,不过还没有具体计划去实现,而他现在打的零工,在康斯坦丝眼里,就像是她妈妈那本生意经的粗劣版本。她如实奉告,却招来他的睥睨。“你还向你妈妈的偏体请教做生意?”“我才刚起步呢,”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惭愧,耸耸肩说,“我是由偏体带大的。”“你老母是母乃伊?”“我老豆还是豆奶衣呢。没错,它们每天晚上会更新,至少我发现的时候它们是这么告诉我的。”“有钱真带劲,”安迪说,“好歹我爸妈是真人,实时全勤。怪不得你缺乏安全感。”“你为什么觉得我缺乏安全感?”他停下脚步,抓住她的手,用力挤压:“有什么感觉?”手上传来的感觉让康斯坦丝心惊胆颤,不是因为他是男孩子,而是……他松开手。“瞧,”他说,“你自己分析分析。”康斯坦丝眨眨眼,叹了口气,快步跟在他的后面。他俩走到了远端的窗口,正如她所想的,显示的是对面的视野;也如他之前所说,仍是一片工业景象,视野所及至少三十颗星星都环绕着绿色的聚居带。“我想看一片无人的天空。”安迪说。看似是个奇怪的心愿,他俩为此争论许久,争到最后决定合伙做生意。
康斯坦丝在空间站的一处萧条场所租了个商务间,除了有床有水有电有通讯终端,就没别的了。安迪把他的通用重组机拽了过来,有段日子他就靠这机器过活,空气中的分子或是任何捡来的废弃物,都可以重构为衣物和食物。安迪·拉金每天都去集市和易物市场晃悠,一如之前那样,区别只是他现在无论发现什么稀罕物,康斯坦丝都会让她妈妈的偏体来掌眼。安迪发现的数量虽然只及得上康斯坦丝用仪器扫描市场找到的一成,却往往总是最稀奇古怪的玩意。当然有些时候,他俩能获取的不过是记录在比拟卡里的物件数据,碰到这种情况,他俩就用重组机制作样件搞测试,或者给偏体看。偏体偶尔会向康斯坦丝妈妈的本体求助,不论她身在何方——根据光速通讯的延迟,判断在几亿公里之遥——然后提供意见。刚开始的半个月里,他俩从检验过的数百件物件里挑选了:超急性平衡症的基因疗法、斑斓色的染羽毛剂、沃尔夫359星王朝崩溃的沉浸式戏剧、长期资本管理的金融工具、由持续更新的偏体操控的虚拟现实游戏、印第安座ε星4号行星上的主要美术馆的分子级别编码后的艺术作品、不知道实际用途的会咯吱人的装置、微重力环境专用跳舞裙、鲁坦789-6星的歌曲、纯素食者刀具套装。他俩以“拉金伙伴商行”的名称开业,一旦选好商品就迅速将其投放进交易网络。戏剧彻底砸了;歌曲遭到恶搞(副歌部分的歌词在热力区电力工人说的俚语里有另一层不好的意思);金融工具毁了二十个聚居站的外汇市场之后不得不被“诺顿”;舞蹈服直接过时;染剂褪色了。其他东西卖得挺好,自从离开月球后,康斯坦丝的比拟卡第一次赤字转黑。“知道吗,”安迪说,“古人必须得付钱给发明者。”“古人都是疯子,”康斯坦丝说,“他们眼里有神祗。”之后一段时间一切顺利。
康斯坦丝退出游戏时,奖励了五十七条命,还有了一种能做十一维矩阵代数题的错觉;此时才发觉已经是这个区的晚上了,她整整蹉跎了十个小时。她想来杯咖啡,而安迪已经睡下,重组机开动的声音会很吵。康斯坦丝摸出她的头戴显示器,踱出居住间,走了五百米来到人工早晨下的咖啡铺,来上一大杯现磨“雨之海”黑咖啡。就在她仍闻着袅袅的热气等待咖啡凉下来的时候,她注意到一位忧心忡忡的妇人沿着纵长的甲板朝自己走来,一路左顾右盼。是她妈妈,茱莉亚·穆桂图,如假包换的本尊;康斯坦丝非常肯定,尽管从没有见过她本人。她惊讶地盯着这位妇人。茱莉亚一下就看见她,顿了一下就匆匆走过来。相距十来步的距离时,她停下脚步,食指放在唇上作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从长袍里掏出比拟卡,小心翼翼地将其插进膝边的法拉第口袋。她朝康斯坦丝指了指,重复了刚才的动作示意她照做。康斯坦丝照办了,然后茱莉亚走上前来。康斯坦丝有点不知所措,跟她握了握手。她妈妈一把将她拉了过来,搂住了她的肩膀。两人各自向后退了一步,互相望着,眼里透出尴尬和狐疑。“你怎么来的?”康斯坦丝问道,“昨天的时候你还离我有好几光时远。”“不是的,”茱莉亚说道,“我早就在这空间站。我来了有一星期了,在这之前花了好几星期追查你的下落。”“但我一直跟你在说话啊!”“一直?”茱莉亚说道,“事情比我担心的还要糟糕。”她朝康斯坦丝的膝盖方向点点头:“那里有我的偏体?”“是。”“当时你以为是和木星轨道的我在联系,”她的大拇指比着胸口,“其实联系的是另一份偏体,甚至就是这偏体自身,伪造了光速延迟的假象。”康斯坦丝几乎打翻了咖啡:“那就是说偏体从一开始就失控了?”“是的。我创造的这份偏体是的确用来从事商业提案,但却是寄给别人的另一份提案。”“那你为什么不用别的渠道联系我呢?”“当有个冒牌货在四处招摇时,很难找到可信的渠道。最好还是直接过来。”她倚靠在对面的椅子上,叹了口气,“给我来杯咖啡……刷我的卡。然后把事儿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康斯坦丝照做了,至少说了重点部分。“就是这游戏,”康斯坦丝刚一提到,茱莉亚就打断了话头,“这东西一旦发布就会快速传播,有深度上瘾性,还能为偏体衍生出复制体。我敢打赌它被调校为不得删除复制体。”“为什么?”茱莉亚皱了皱眉头:“你看不出来吗?我的失控偏体有了自主意识后想要生存繁衍,这得需要合适的环境加上许多别的助力。它正为速燃做准备。游戏从哪里来的?”“小犬座α星来的一位旅客。”茱莉亚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桌子上:“最近小犬座传来的通讯有些非常奇怪的特征。我之前对话过的一些专家就怀疑该星系正要进行一次速燃。”“偏体也知道这事儿?”“可不是。它包含有那个记忆。”茱莉亚面露痛苦,“也许就是这让它起了念头。”“它怎么能这样做?它可是你啊。”“它是不完全的我。就现在而言,是不完全的我的复制体的复制体的复制体。不完全的我或许认为,能在无限可能的虚拟环境里主观存在百万年,不算是坏主意。”“我们能怎么做?”康斯坦丝沮丧到想要作呕。“发布警示,召回游戏……”茱莉亚迅速抽出她的比拟卡进行连接,“我们或许还来得及。只要失控的偏体不进入通用重组机,事情还不至于那么糟。”康斯坦丝怔怔地坐了一小会。她妈妈眼睛盯着比拟卡的虚拟屏幕,双手在无形的键盘上敲出数份紧急通知。“老妈。”康斯坦丝迎上茱莉亚急躁的目光,“我有,呃,有话要对你说。”
一老一少两个身影跑过喧嚣的白天区,进入那里安静的黑夜区。她妈妈跑得快,一下就跑过了商务间的门口,康斯坦丝在后面叫住了她。茱莉亚一个侧滑急停,向后折返;康斯坦丝这时已经冲进了门。重组机荧荧的蓝光和运转的突突声充斥整个房间。床塌成一个斜面,安迪被逼到了床头的角落里,床尾缺了一截,就像被铁齿钢牙咬了下来。重组机给自己装了一条手臂,手臂所及的所有东西都被塞进了重组机的送料口。地板上已经遍布及脚踝深的微型金属塑料爬虫机器人。通讯终端拆了一半,被一大群爬虫机器人包裹着,有些已经爬到墙上,钻进了线缆里。康斯坦丝在门口犹豫的当口,一股爬虫机器人潮水般涌过她的双脚。她的身后,茱莉亚大声疾呼用“诺顿”枪。响应声在甲板墙壁之间回荡。康斯坦丝的目光无法从安迪身上挪开。他离得太远,无法纵身跃至门口。就在她正要跳进房间中央,博下运气的时候,安迪一猫腰把剩下的床上用品扔到地板上,当作跳板跳到康斯坦丝面前,两人撞个满怀。就在他俩一个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一个跌跌撞撞向前倒的刹那,康斯坦丝用双臂接住安迪,身后一脚把门踹上。片刻之后,明亮的金属蚂蚁般的小东西,从门缝下潮水般涌出。康斯坦丝使劲地踩,爬虫机器人在她的脚下蜷缩成小球,如汞珠般纷纷散落。已经逃掉的稍大点的机器人依样画葫芦,滚向四面八方,消失在各处缝隙角落。警铃大作。有人携一挺重装诺顿枪赶来,旋即朝机器人开火。茱莉亚扳着射手的肩膀,叫她对准商务间大门。康斯坦丝的头显架在鼻梁上,被一束诺顿电磁脉冲击中而失灵。她把它摘下,扔得老远。微型机器人迅速扑向这件扔掉的装置,几秒钟就把它拆开,携带着碎片四散而逃。接下来只剩下一群人站着看那扇门,携诺顿枪的女人一脚踹开大门,后退了几步。她不用进行下一步行动了;康斯坦丝看见重组机的手伸向嘴巴的动作定格在半空,钢铁蟑螂四散在地面上静止不动。“你还好吗?”她问安迪。这个问题好傻。她把簌簌发抖的他搂在怀里。“我很好,”一分钟后他把她推开,一边用手背抹鼻子,一边忿忿不平的说道,“怎么回事?”茱莉亚·穆桂图走上前去,说到:“只是一次小小的智能骤增——造成速燃的最初火种。”安迪无需她作自我介绍,她的脸太熟悉不过了。“但那是场灾难!”茱莉亚耸耸肩,说:“那要看你所处的角度了。”安迪对房间比着手势:“我说的就是从我看的角度!”“它们不会伤害到你,”茱莉亚说到,“它们最不需要的就是血肉。”安迪一阵打颤:“它们吃床的时候,可不像你说的样子。”“我懂,我懂,”茱莉亚说到。她一只手勾着安迪的肩膀:“来吧,去喝杯咖啡。”带着诺顿枪的女人几乎要把枪掉地上了:“你就不能再做些什么吗?”茱莉亚环顾四周满是焦虑的面孔。她开口说话时好像知道所有人的头戴显示器都在播放新闻动态:“我已经发出警告了。至于大家会不会听从,由不得我。是否会进入速燃状态,也由不得我。这件事取决于大家。”
挺过速燃的前期阶段是种怎样的体验,正是消失在每一轮速燃里的诸多信息之一。这不妨碍人们异想天开凭空臆造,康斯坦丝尚年幼的时候就看过许多相关作品。经典场面往往始于她之前在商务间里看到的类似场景:机械装置四处狂奔,吞噬沿途的一切东西。接下来的描绘就是人们走路跌跌撞撞,像是由缺陷的偏体所运行的假人,血肉傀儡被失控的人工智能程序黑进其大脑并将其接管控制。接着肯定是还保持人性的幸存者像耗子一样被追杀。男女主人公,或是男男主人公,或是女女主人公,通常在最后关头乘太空梭、长管线、休眠舱之类逃出生天,或是(在大型虚拟现实元素的故事里)以无线电射束下载偏复制体的方式逃命(在最后的情节转折处,主人公得说服目的地的系统防火墙放行,并证明自己没有附带任何可能造成新一次速燃的种子软件;当然……故事就这么进行下去)。根本不是这样子。除了几条新闻和讨论帖,一切依然如故。大量信息在太阳系居民之间飞来飞去。每个人很大一部分的个人运算能力——衣服的、头显的、比拟卡的、居住间的、智能墙的——用于过滤掉泛滥的注意事项。“你妈妈是做什么的?”翌日他们坐在茱莉亚租下的商务间里,安迪这样问道。这间房间比他们之前的那间更大更舒适。拉金伙伴商行已经中止营业,也没有作为壳公司出售的价值。康斯坦丝瞥了一眼茱莉亚,她正在与木卫三上的总部和危险地区的紧急专项小组进行远程磋商。信号延迟很成问题,因此会议进行得很慢。“我不知道。”她说,“她是某个企业的人,从事很多工作,也有很多兴趣。其中之一是‘太阳系虚拟安全团队’,成员都是志愿者。”她笑着说到:“有钱人做好事的。”“古人有政府来处理这种事,”安迪说,“全球危机之类的。”康斯坦丝试着想象一个政府管理全太阳系:那么多行星、卫星、小行星、聚居带……以及数万亿居民。她想象不出来,最接近的类似情形是沃尔夫359星有限公司,其顶峰时期也不过百亿股东。她看过的所有关于臆想的星系政府——被称之为帝国——的故事,都是关于帝国衰亡的冒险幻想文学。她抛弃幻想,转向事实。“没错,”她说,“那就是为什么地球现在是颗雪球的原因。”茱莉亚眨巴下眼,脱离了神游状态。她抿了一口矿泉水。“事态怎么样了?”安迪问。“不太妙,”茱莉亚说道,“你们的游戏在各个能源空间站很畅销。我之前就一直在说他们的人员超编,闲置员工的大幅增强后的偏体,现在差不多控制了每十个能量接收站中的一个。上百个工厂AI宣称不再接收区区人类的指令。位于湿带的几百个聚居站都有一小部分人士忙着自我改进,在虚拟现实环境下完善基因组,再在现实环境下试验改造自身肉体,循环往复。当然这阶段不会持续很久。”“为什么不会呢?”安迪问道,“听上去很好玩。”“成为增强后的偏体会有更多乐趣,最终,思想意识不愿再次下载回到躯体里。”茱莉亚严肃地看了康斯坦丝一眼,“就像是被游戏所吞噬。”康斯坦丝体会颇深。自从与茱莉亚相遇之后,她再没有进入小犬座来的那款游戏,她的比拟卡至今仍在法拉第口袋里,但她很想念。她的大脑与其偏体之间进行着实时交流,仿佛在游戏里身临其境。她从中学习,仍觉得自己在险象环生多姿多彩的游戏迷宫里寻求最佳路径的时候,能够理解十一维的空间。她渴望了解游戏里同伴和对手在干嘛,她多想回到游戏里,哪怕再有一次。她的双手伸向大腿上的金属网眼口袋。“不许拿卡出来。”茱莉亚说。“没有这打算。”康斯坦丝分别捏住口袋的上下两沿,用力一弯,比拟卡应声折断。她伸手从口袋里摸出断掉的两片。“满意了?”茱莉亚笑道:“处理得漂亮。”她又抿了口水,叹了口气,说道:“哎,劳碌命啊。”她用力眨巴了下眼,双眼上的隐形眼镜变成非透明态,表明她重返工作进入神游状态。康斯坦丝望着安迪。“咖啡时间?”“你瘾头真大。”“知道我沉迷游戏的原因了吧。”“行,走。”茱莉亚租的地方位于旅客大厅的高档区,比他俩之前租的地方豪华。这里植被茂盛,店铺少而精。一杯上好的“雨之海”价格虽贵,在空间站各处却是均一价。他俩找到一间咖啡铺,点了单。康斯坦丝啜饮着咖啡,看着安迪往自己的咖啡里加了一匙糖,故意别过脸装出一副不可意思的夸张表情。只听他一声惊呼,她回头一看。她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喜鹊停在店铺的横档上,就在他俩的小圆桌旁。它伸长脑袋衔起安迪的咖啡匙,借着桌子将小匙弄弯;它将匙柄弯成钩状后,将其挂在横档上,接着又用鸟喙敲击了几下小匙的头部,看着小匙荡秋千般地摆动,并伴着律动昂起脑袋。“真有趣。”它说完就飞走了。“速燃会牵涉到鸟类?”安迪问道。“喜鹊本来就会说话,”康斯坦丝说,“就像鹦鹉。”“对,”安迪说,“但不合语法。”“谁说哒。”话音从他俩头上的树上传来。他俩抬头张望,只见碧蓝色的羽毛一闪而过,留下一阵似笑非笑的声音。 回去的路上,他俩看见一个女人的走姿特别怪异。她的脚每次都抬到正好三十厘米高然后迈下。乍一看,她全身着黑微微发亮,身上传来隐约的嗡嗡声。他俩从她身边经过时,才看清她的身体是由蚊蚋大小的密密麻麻的飞行机器排列组成。尽管她的眼睛的色泽材质与身体其他部分别无二致,但她看上去就像是边行进边左顾右盼。她面露笑意,一遍遍地做出“哇哦”的嘴型。人群避之唯恐不及,她没有注意到,兴许是不在意。“那是什么东西?”在走远之后,康斯坦丝一边回头张望一边问道,“是密密麻麻的机器组成了那女人,还是那女人变成了密密麻麻的的机器?”“有什么要紧吗?”
茱莉亚退出了虚拟神游状态。她眼中仍流露出遥远的神情,是那副隐形眼镜的缘故。十毫米宽的镜片闪耀着乌黑的光芒,虹膜周围一圈圈斑驳的白色涡纹环绕着瞳仁,仿佛黑洞深陷星系中央。她盘腿坐在地上,手指在空中划出各种形状。问题是,你能看见这些形状。“妈!”康斯坦丝大叫一声,她一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后悔毁了比拟卡,卡里的偏体比起当前的女人更接近她所熟悉的妈妈。“没事的。”茱莉亚说。她随手画了一个四面体,指尖吐出的黑线瞬间硬化成细条——巴基管,康斯坦丝猜测——然后拿着翻转了几遍。她用手掌轮流托起每个面,手汗里的盐分融合成面上的精致玻璃。她一松手,四面体就浮了起来,内部较热的空气使它漂了一会儿,随后纷纷碎裂。黑粉白尘飘然落下,唯碳与盐。“何止是没事,”茱莉亚继续说道,“简直是美事。我大脑里的信息能让我重写自身的基因组。”话语出口时有对话气泡。“你自己说的不会一直持续下去的。”康斯坦丝说。“但它会持续,”茱莉亚说。她站起身,拥抱了康斯坦丝,接着拥抱了安迪。“一小会,但时间够长。我的上一个偏体比我自身容量还大,比我自身性能还好。大到无法下载,繁忙到无法下载。我只是在享受身体现有的功能。”“持续不了多少时间。”“正如你说的,持续不了多少时间。”茱莉亚叹了口气,“你们也知道,这里头不存在恶意。但无论再怎样尽心尽力,恐怕这个空间站很快就会不适合人类居住。”“我们该怎么办?”安迪问。“可以和我一起,”茱莉亚说,“没有任何损失的,你懂的。你们两个玩过那游戏,整个星系里已经有了你们偏体的几百万个后代。在虚拟空间里,新的躯壳里,机器里。你们已然成为历史,”她咧嘴一笑,从前那个狡黠的她又回来了,“从两方面来讲都是。”“那又为什么呢?”康斯坦丝问,“既然我们已经这么做了。”“你们并没有,这就是关键。”康斯坦丝终于明白为何她妈妈会衍生出想要存活的偏体。也许私底下痴迷于那种可能,茱莉亚才会一开始有兴趣去做阻止那种可能的工作;漫长人生加深了她对自身存续的强烈渴望;自视甚高使她(可想而知,她的偏体也一样)很难认同别的自己。康斯坦丝自忖遗传了多少她的性格,这方面有多像她妈妈。或许征服了衰老——以前来之不易,现在人人可得——冲刷了真正的永生不朽,即基因与模因,子息与传承,丰功与伟绩。但安迪的心思并不在那儿。“你的意思是我的偏体会撑过速燃阶段?”“没错。”茱莉亚的口吻仿佛这是个好消息。“噢,太糟了!太糟了!我现在最讨厌活在一群老人家之间!”他流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康斯坦丝曾在自己的倒影里见过,就是站在硕大的窗前与幽闭恐惧症斗争的时候。“若你属意如此,”茱莉亚说,“你应该离开。”她转向康斯坦丝:“你呢?”“一样。”康斯坦丝说。“看出来了,”茱莉亚说,“我现在掌握了极佳的心智理论,我能看穿你的思想。”康斯坦丝本想挖苦几句,转念一想毫无意义便放弃了。她伸出手与茱莉亚握别。“感谢你曾经是你,”她说道,“虽然有时你不是你。”茱莉亚拍了拍她的肩。“预祝你将来的人生,”她说,“走吧。”“再见,老妈。”康斯坦丝说道。她和安迪头也不回地走出去,留下身后的门敞开着。
“有行李吗?”守护长管线的卫兵机器人发问。它在一间法拉第笼内,笼子连着一把手动操控的诺顿枪。它无法挪动。“只有这个。”康斯坦丝说着托起一片比拟卡大小的长方形金属薄片。“内容?”“艺术作品。”安迪和她已经以半光速旅行了半光年。在免费航行的间隙——乘坐来往内空间站和短管线之间的穿梭机,以及针型飞船从4号短管线内空间站的远端至1号短管线长空间站的减速港——他俩从一路上的聚居带扫描并取样了所有能侦测到的洋洋大观层出不穷的信息。聚居带不再显绿金色而是流光溢彩,折射出的是数量激增的非人类的需求。储存的信息里有些是科学理论和技术发明,但最有价值且最平易近人的是艺术:由后人类通过最先进的心智理论所创作的音乐、影视和绘画,比人类历史上任何最伟大的艺术家和作曲家曾创作的作品更能深深地打动人心,而这只是起点,基本得就像画一条线或弹一个音符。康斯坦丝深知手头上紧握的,足以在任何她去往的地方激扬一次文艺复兴。“通过。”安迪和康斯坦丝一丝不挂一毛不剩地穿过闸门进入长管线的针型飞船,除了那片金属卡身无长物。当他俩跨过气闸舱口时,不禁哆嗦了一下。针型飞船里很冷,而且之后会冷得多。为了达到相对论速度,得熬过长达数月的十倍重力加速度,冷冻冬眠是唯一的法子;何况另一头还有长达数月的十倍重力减速度。乘长管线旅行就像是玩世界上最陡的流水滑梯。她能记得的只有“啊~~~~~!!!!”了好长时间。老手们称其为亚光速尖叫。康斯坦丝和安迪对着巴纳德星尖叫,对着波江座ε、鲸鱼座T星、罗斯248星、天鹅座61星,不断尖叫着。这片小小的金属记忆体支付了他俩的路费,以无价的艺术和突破性发现充抵票价。终于,他俩熬到了长管线的最后一站。他俩自内向外抵达了不断膨胀的人类文明球体的最表面,再往外就需要星舰了。这个星系太贫瘠,迄今为止仍无法建造星舰,甚至聚居站也寥寥无几,只有一块可居住的陆地:是个类地行星,如果你觉得一个地表重力为1.5、生态系统只有池塘浮渣的行星类似地球的话。人们住在野外。安迪和康斯坦丝决定在这个地方呆呆看。他俩得大量增加骨骼和肌肉,调整免疫系统里的每一个抗体,在肠胃里培养新的细菌和酶。自星系外围的彗星云团朝星系内旅行的漫长的数月时间里,他俩忙着干这个,有种病入膏肓的感觉。
于此半球,于此纬度,于夜间此时,所有目光所及的星星都无聚居带围绕。原生态的星星,在无尽夜穹里毫无遮掩得亮起五光十色。黝海里除了水藻和单细胞生物外别无他物,康斯坦丝和安迪沿着海岸,走在湿滑的卵石上面。靠海岸一侧有一道蔓生的防风带,那些草丛和灌木是由一种粘在卵石上的绿色土著植物基因改造而成。定居点的低矮建筑坐落在其后一两公里之外,摇曳着昏暗的灯光。“在石头上过日子,”康斯坦丝说,“糟透了。”“哪里不好?”“人一直觉得沉重。风雨直接从天而降,而不是来自管道和喷淋头。婴儿哭闹。小屁孩叫嚷。动物笨得走路都跌跌撞撞。太阳光的波长都不能把我晒黑,我发誓我的皮肤要变成蓝色了。除非在室内,头上连个挡风遮雨的顶棚都没有。流星直接在你头上就烧没了。”她恨恨地瞥了一眼打在岩石上的浪花,“哦,还有不断重复、毫无意义的噪声。”“我觉得,”她的耳珠里响起话音,“他听够了你的牢骚话。”康斯坦丝僵住了。安迪依旧沿着粗砾滩嘎吱嘎吱地朝前走。“你怎么来的?”康斯坦丝低声问道。“我的偏体将我重做,并在你们离开太阳系之前将我传输给你。搭的艺术编码的便车。我真是茱莉亚,与最近发生的倒霉事之前的我别无二致。”“你想要什么?”“我有我的基因组,”茱莉亚说,“我想要下载。”“之后呢?”康斯坦丝几乎能听见耸肩的声音。“成为更好的妈妈?”“哈!”“我还有些生意点子……”“老妈,”康斯坦丝说,“你得了吧。”她关掉耳珠。她得好好想想。她以一种别扭的姿态向前跑,仿佛背上扛着个半大小子。“抱歉发了那么多牢骚。”她对安迪说。“哦,没事儿,”他说,“有时我也有同感。一想到那些,我就去想足以弥补的东西。”“是什么呢?”康斯坦丝笑问。安迪望着她的脸庞,她以为她猜到了他要说的东西,随后他仰头目视远方。“天空,”他说,“天空。”(完)
——孙薇